运牵着转圈,逃不出,挣不脱,最可悲的是,还不知道。
乘龙里。东西已经理清,甜辣椒的一个箱子;旁边还放着另一个箱子,是张副官的。他们的离开时间相差一星期,但为了让她安心,他提前把东西整理好,营造出一种他们是要一起走的感觉。
接下来的日子,他们不提离开。半个字都不提。他们很早起来,看看今天弄堂里有没有日本人,没有,他就快快出去买菜,现在当然不好买菜了,有什么买什么,有时候会空手而归;运气好买回了菜,他们会一起做,做完,分给邻里妇人——她憔悴了很多,侄女来过年,却再也回不去。
除了做饭吃饭,他们就耳鬓厮磨。纷纷扰扰的一切,都摈弃在呼吸之外。品尝彼此的温暖。皮肤的触感、她长发的光泽、她背脊上的汗珠;他被蒙上的双眼,或者滚动的喉结,他发红、发烫的皮肤,他被欲望填满的胸膛,团成曲线黏在他锁骨上的银链。他们十指交握,银戒相抵。他们来不及说话,可是又有太多话要说。在那些夜晚,他们疲惫的身心最终会在月色中沉静下来。她摸到他的眼泪,知道他不止是为他们暂时的离别而哭。终于到了最后一天,月上中天,无人入眠。她轻轻地唱起歌来。
“长亭外,古道边,芳草碧连天。”
她哼着,哼着,把短短的人生,所有的相遇都复习一遍,最后,相遇都须离别。
晚风拂柳笛声残,夕阳山外山。
她遇见师父,他对她算不上好,但最终,他们也再不复相见了。她遇见小月季,连一声道别都没有,如今也不知所踪;她遇见吴将军,与他结为夫妻,然而……
甜辣椒起身,跑到厨房,她拿了两个杯子,一壶没有喝完的冬酿。她回到卧房,这个卧房里有个很大的床,她笑起来:“那时候说,别人家是卧室里放个床,我们家,是床里放个卧室。一晃,这话也过去好久。”
他今日格外沉默,但无论她到哪里,他的视线总跟随着她。
她坐在床上,把食盘放平,两只酒杯里各斟上酒,递一只给他。
“有个新郎官不能洞房,”甜辣椒说,“因为他酒量太差,喝一杯,就倒了。”
“那我不要喝。”他说。
“喝吧。”甜辣椒的酒杯与他对碰,双目中已含着眼泪,“喝过交杯酒,我们就是夫妻。”
她的手绕过他的手,两只酒杯重新回到面前,他们慢慢地凑上杯沿,仰脖把酒饮尽。她将杯子一扔,圈住他的颈项,说:“我结过两次婚,第一次,为了钱,第二次,为了爱。”她吻下去,感受他唇瓣残存的桂花冬酿的气息,他这样一个正人君子到甚至有些清冷的人,也正是她在人生的寒冬中喝到的一盅好酒。
“下一次见面,我们就在国外了,但是,什么都不会变,我还是会在家里等你。就像在乘龙里一样。”她说。
寡言的他把脸埋进她的肩侧,正如那次离别一样。那次离别——
她心一惊。那次离别之后,可不是什么好的下场。他们差一点就不能再见。甜辣椒痛恨自己这时候想起的尽是不好的事情,怎么会想到那些呢?她赶紧让那些画面从脑海中消失。
张副官终于说:“我从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,我连自己都不这样爱。”
想起来,在认识她之前,他真的活着吗?
他仍旧对吴将军愧疚,因为他做了破坏他们婚姻的事情,可要他重新选择,他还是要做那个第叁者。
他活着的瞬间,都与她相关。
那个初见的夜,虫鸣喈喈,湿润的草坪上,她赤足而行,他拎着她的鞋,第一次开始追逐;那纱帘重重的迷阵,他第一次感到心脏的迷乱;还有,在那个昏昧的时刻,她握着他的手,他第一次触摸到另一个人的身体;台风雨季,每一滴打在饭厅外窗户上的雨点,也结结实实打进了他的心里,他第一次生出一种妄想,他想在她的注视下喘息;在她结婚的那天,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,把他们再次拉回到一起,于是就有了那个夜里,他第一次感受到,也许他心里也有了“爱”这个字。
当他以为将要与她离别,他心里的痛苦,超越一切。可一想到她最后能安然,他又觉得值得。爱她,让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去死,又可以让他拼了命地想要活下来。失去,寻觅,重逢,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冒险。
“是你让我知道……”张副官扶住她的双肩,看着她的眼睛,顺手替她摩了摩红肿的唇瓣,“人不是活漫长的一生一世,而是活那么几个短暂的瞬间。”
……
翌日清晨,明引来接甜辣椒,张副官随行。明引说:“别这么依依不舍,你们很快就能见面了啊。”
可他们二人仍旧紧握着双手,眼圈红红。明引无奈,不再说什么。飞机停靠在不远处,陆续有外国人登机,明引看时间,说:“好啦,还有什么话没说的,留着一个星期以后再说。真怕你们这时候说完了,一个星期以后又没话说了。”
“甜甜——”他叫了她一声,再无下文。
“快点来,我等你。”她